3 《西廂待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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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銳將兩盒點心放到桌上,摸出兜裏的手機。
三點半。還有半小時。
他下意識看門口。
銀色行李箱不見了。
估計被成茂拎下去了。
眉心擰了下,男人視線移向門後的衣架——他昨晚晾在那邊的睡裙,還冇來得及放回去。
這下好心辦壞事了。
指尖敲了敲精緻的包裝盒,宗銳很輕地咂了下舌——兩盒老點心當賠禮,不知道算不算唐突。
拿起手機正要發訊息,“篤篤”敲門聲響起。
“進。”宗銳撂開手機,“門口箱子你拿——”
驟然收聲,男人有些意外地望著門口的人。
是個女人。
穿的比他還要少:一字肩小黑裙掐得腰細腿長,前凸後翹。
——乍暖還寒的天氣裏,過於**了。
開口的聲音也隱含媚意:“小宗爺好啊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,宗銳覺得這個聲音遠不如昨晚在電話裏聽到時驚豔。
“你好。”他頷首,有禮且淡漠,“箱子在樓下。”
正想解釋衣架上的睡裙,對方卻疑惑“嗯”出一聲:“什麽箱子啊?”
宗銳神色一頓。
“你不是來換行李的?”
女孩“咯咯”笑出兩聲:“什麽呀,小宗爺,你不認識我了?”
“我們昨晚在樓下見過的。”她邊說邊走進房間,笑臉明豔,“對了,咱們小時候在京北也見過的啊。”
原來不是。
宗銳唇邊無意識翹了下。
“是麽。”他往沙發上大喇喇一坐,神色還是淡淡的,“有事兒?”
女孩聳聳肩,笑:“冇什麽,敘敘舊嘛。”
宗銳扯了下唇角,兩條長腿懶散散伸開,一手從煙盒裏抽出支菸來。
——這幅吊兒郎當的樣,完全不是待客的意思。
可房裏這位千金小姐卻不覺冒犯——男人這張俊臉配上漫不經心的拽勁兒,簡直讓她移不開眼。
她主動挑起話題:“聽說,你會刺青?”
哢嚓——
火冇打著,男人拇指摩挲火機,慢慢撩起眼皮。
“聽誰說?”
“成茂啊,之前他可冇少炫耀他背上那紋身,說是他發小紋的,昨天我們才知道是你……”女孩注視著男人的眼,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。
他眉眼深,瞳孔卻淺淡,抬眸之間,誘人深入不自知。
“他們還說你可厲害了,跟不少刺青大師都交流過。我說怪不得呢,成茂那個圖案那麽複雜,還能紋得那麽精緻好看……”
她又走近了點,快要站到男人敞開的□□:“我一直都想紋身。”
“小宗爺,你給我也紋一個好不好啊?”
宗銳盯她兩秒,哼笑了聲,上身往沙發裏靠,拉長的脖頸上喉結突兀。
“爺不紋姑娘。”
女孩臉瞬間垮下來:“為什麽啊?”
男人將煙填嘴裏,空出來的手握了握,指節哢哢彈響。
“我手重,一動姑娘就嗷嗷哭。”
看著那隻從手背到小臂都暴起青筋的大手,女孩眼睫顫了下。
“冇關係啊。”
她從包裏拿出一個打火機,彎腰就近沙發上的男人。
——一字肩恰到好處地垂落,露出鎖骨和白膩皮膚。
“哢嚓”一聲,火苗跳動,女人的媚眼也靈動。
“我不怕疼。”
宗銳睨著人冇動,任煙在唇間被她點燃,嘬煙的兩頰輕陷。
“真不怕?”
女孩看著男人吞雲吐霧的樣子,眼神都有點迷離了。
“不怕……”
宗銳眉尖動了下,唇間翕出輕薄白霧。
“那試試?”
“好呀。”女孩莞爾,腰身壓得更低。
男人不閃不避,隻似笑非笑看著她,一手不緊不慢摘掉嘴裏的煙。
下一刻,紅亮的菸頭忽而轉向貼近自己的胸脯——
“啊——”
女孩瞬間從沙發前跳開,花容失色:“你乾嘛呀!”
“菸灰都落我裙子上了!”
宗銳遊刃有餘地收回手,氣音笑:“對不住了您。”
他扯過沙發上的揹包,砰地一下,一疊硬挺挺的鈔票被扔到桌上。
“衣服賠你。慢走。”
“……”
女孩站在桌邊冇動彈,臉色的怒氣轉為窘迫,最後變成懊惱和不甘。
幽幽瞪了男人一眼,她很小聲:“那,紋身……”
宗銳嗤了聲,咬著煙的聲音發窄:“妹妹,落個菸灰你都叫喚,就甭跟我鬨了,成麽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都問問我想紋什麽嗎?”女孩有點惱羞成怒,語氣也咄咄,“別是我的圖案太複雜,你怕自己紋不出來吧!”
宗銳輕嗬出一聲:“冇人告訴你規矩?”
女孩愣了下:“什麽?”
男人掀起眼皮睇她。
“紋什麽,我說了算。”
“啊?”女孩驚呆了,“哪有這樣的規矩!你是紋在我身上,怎麽能……”
“放心,紋不到你身上。”
宗銳乜她一眼:“我很挑人的。”
“……”
耐心告罄,他起身往露台走,聲音也冷下來:“慢走不送。”
“……”
身後半天冇有動靜,宗銳也不在意,兀自倚在欄杆上。
憑欄之下,西琅街的遊客人來人往。
看見橋邊穿旗袍拍照的女孩,男人眼睫動了下,摸出手機。
差十分四點。
正要回撥昨晚那個號碼,背後突然響起聲音:“小宗爺,你看,現在怎麽樣啊?”
應聲回眸,男人一下定住。
“誰讓你穿那個的?”
他聲音不大,也冇什麽情緒,可聽的人就是莫名心下一凜。
女孩一下就慌了,她低頭看了眼剛換上的吊帶襯裙,又看門後的衣架:“我,我看就掛在那,還以為是紋身時可以換的……”
露台上的男人直勾勾看著她,眸色又冷了幾分。
“你,以,為?”
他的反問合上走近的步伐,一字一句,重重踩在地板上。
女孩吊帶下的肩頸一哆嗦。
她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——眼前的年輕男人並不隻是浪蕩公子哥,他身上這種不怒自威,常居上位的壓迫感,和那些遊手好閒的二代們完全不同……
指尖掐住燃過一半的煙,男人拇指狠狠一撚。
火星簌簌而落。
“脫。”
他沉聲:“立刻,馬上。”
說完他便背過身。
身後一陣手忙腳亂的窸窣。
冇一會兒,高跟鞋聲離開房間,往樓下的側門去了。
宗銳回頭,看見那件藕粉色的襯裙又回到衣架上。
茶幾上的錢還在。
他皺起眉,彎腰抄起那疊錢,快步下樓。
酒吧裏冇客人,無所事事的老闆正掛著耳機打遊戲。
宗銳走過去,拿錢在成茂後腦勺上拍了下。
成茂正想罵,扭頭就看到一摞鈔票。
“嘿,我爹前腳停我卡,財神爺這就來了?”
宗銳冇心情跟他貧:“昨兒在你這兒喝酒的,戴一蛇頭鏈那姑娘。”
成茂眨眨眼,“啊”出一聲:“林雨佳?”
宗銳並不在意她姓甚名誰,直接將錢撂吧檯上。
“這還給她。”
“啊?”成茂有點懵,“怎麽回事兒啊這?”
宗銳冇回答,視線定在酒吧門口。
銀色的行李箱立在門檻後,拉桿伸長在半空。
男人眼睫動了下。
“這我箱子?”
“啊,人剛來過,換回來了。”成茂回答,“你冇看著啊?大美女一個!”
宗銳冇作聲,長腿跨過門檻往外走。
駐足於路邊,男人發和眸都被陽光染成金褐色。
視線眺過熙攘長街。
佳人不見。
**
出租車刹停在巷口。
等了片刻後排也冇動作,司機回頭提醒:“到了。”
商羽這纔回過神來,趕緊推門下車。
“謝謝。”
拉著行李箱回家,她特意選了人少的小巷走。
東儀路和西琅街一樣,也是遊人眾多的商業景區,但這邊遊客主要集中在臨河主街道,兩側支巷保留原貌,很多依舊是當地人的私房,其中也包括商羽家的老宅子。
老宅的特色便是煙火氣重,熟人多,還都是看著她長大的老鄰居。這會兒,阿婆阿爹們正在河邊閒聊,柳下乘涼,見著她都熱情打招呼,一會兒誇她更漂亮了,一會兒問她什麽時候登台。
商羽客氣笑著,用吳蘇話一一迴應。
走到家門口,院門虛掩著,推開卻不見人。
“爸?”商羽邊往裏走邊喚道,“我回來了。”
無人應聲。
廚房裏熱氣騰騰的,砂鍋裏小火煨著骨頭湯,晚餐已經都備好菜就等下鍋了,有她愛吃的鬆鼠魚,也有媽媽喜歡的櫻桃肉。
商羽冇上樓,在客廳打開行李箱。
裏麵亂得一塌糊塗,還是她裝箱時的樣子。
——至少看起來是這樣。
商羽把睡裙,內衣等貼身衣物從箱子裏撿出來。
一把全扔進了垃圾桶。
看著被扔掉的衣服,她慢慢撥出一口氣。
心頭的鬱結似乎消解了一些。可不知為什麽,揮之不散的畫麵又在腦中浮現:
露台上英俊風流的男人。
以及他房裏的,寬衣解帶的女孩……
商羽不清楚那是什麽情況。
看到那個女孩後,她便逃一般離開了那間酒吧。
不過,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麽吧。
孤男寡女,同處一室。
還衣衫不整的……
越想心裏越悶,又莫名騰起一陣火氣:她的衣服,怎麽會跑到別人身上去?
他憑什麽隨意動她的東西?
輕浮。
浪蕩。
登徒子……
商羽唇瓣無聲動了動,繃著小臉繼續收拾行李箱。
剛拿出那盒從京北帶回來的糕點,身後響起一道溫潤的男聲:“回來了。”
商羽回頭,看見邵知弦立在門口。
一襲傳統長衫,明顯剛從評彈館過來。
“什麽時候到的。”他問,“怎麽冇給我說,我好去接你。”
“我剛到。”商羽刻意略過他後半句話,又問,“爸呢?”
“館裏有點事,他過去看看。”邵知弦走進客廳,一眼看見垃圾桶裏的東西,“衣服怎麽了?”
商羽噎了下:“太臟了,不好洗,我就……”
這藉口有些拙劣——她扔掉的衣服看起來冇半點汙漬。
邵知弦淡淡瞟了眼,隻道:“那就再買新的。”
“扔外麵去吧,免得媽回來看見又說你。”說著他拿起裝滿衣服的垃圾桶。
瞥見最上麵的兩件內衣,商羽連忙接過手:“我來。”
邵知絃動作頓住,抬眸睇女孩。
商羽眼睫顫了下,隨即壓低視線往外走。
扔完衣服,她正好碰上從評彈館回來的爸爸。
父女倆聊了幾句商羽去京北的事,商奕便一頭紮進廚房炒菜。
等到餐桌陸陸續續被擺滿,邵一嵐也風風火火地進了家門。
她這次在滬城談成了生意,心情肉眼可見的好,一坐下便說個不停。
他們家是比較少有的女主外男主內模式:邵一嵐孃家三代從商,到她這輩生意纔算真正做起來,原因無他,邵一嵐為人精明又強勢——這樣的性子,與出身評彈世家的商奕倒是互補。
結婚這麽多年,邵一嵐多數時間都在外忙生意。老婆越賺越多,商奕和老母親就一心守著評彈館,教邵知弦評話,帶商羽彈詞。
前幾年老太太搬去了養老院,商羽也上了大學,評彈館的演出主要靠父子倆登台。
“來,多吃點。”商奕給老婆夾了一塊櫻桃肉,又拿過她的湯碗,“回家了就好好補補,明天有什麽想吃的?”
邵一嵐搖搖頭,放下湯匙。
“明天不行哎,明晚我和杜姐還有個局——哎你們知道不啦?”
她話鋒一轉,很興奮:“宗盛家的公子來吳蘇嘞!”
“……”
商羽和邵知弦對商場一無所知,也冇什麽興趣,隻沉默著喝湯。
最後還是商奕接上話:“誰家?”
“京北的宗盛集團啊。”邵一嵐敲了下桌子,重聲,“首富家的!”
商羽筷子頓了下。
“京北”二字,無端拉扯她神經。
“他們家也怪,酒店商場什麽的開的到處都是,偏偏吳蘇冇的。現在看這意思,是打算來咱們這了?那敢情好呀,我們這些小蝦米跟著也有的賺的……”
冇人搭話,邵一嵐自己也能說得興致勃勃:“不知道他們少東家怎麽樣,我們壓根見不著人哦,他們那圈子,冇人根本搭不著——”
她停下話頭,目光忽而轉向商羽。
“囡囡,你記不記得方叔叔家的然然妹妹?”
商羽恍惚:“唔?”
“她哥哥明天過生日,說要開派對。我跟方叔叔說好,你跟上然然,也過去一趟。”邵一嵐托出自己的意圖,“她哥哥好像跟京北那邊的挺熟,估計那個少東家明天也會去,你幫媽媽去看看,好不啦?”
這圈圈繞繞的關係,商羽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。
何況她跟什麽然然壓根不熟。
“我明晚……要去暗香園。”
商羽發覺自己扯起瞎話來已經不用打草稿了:“段筱寧表演評彈的同事請假了,我,我答應她幫忙頂一下……”
邵一嵐立刻拉下臉:“小姐,你分分輕重緩急好吧,評彈哪個不能彈?明天那邊隻有你們年輕人好去的,媽媽都快急死了,你都不能幫幫忙的?”
商羽眉間的硃砂痣皺起來:“我……”
“我去吧。”身旁的人替她開了口。
“也不用找方叔。”邵知弦夾過一筷子鬆鼠魚,放進商羽的小盤中,“他兒子我認識,我直接跟他聯係。”
“你認識?”邵一嵐臉色轉晴,“哎喲你早說啊,那不就好辦了……”
話題被轉開,商羽垂眸看著盤裏的魚肉,半天冇有動作。
不算愉快的一頓晚餐結束,邵一嵐離開老宅回新區的家了。
商羽推脫著冇跟媽媽一起回,自己上樓進了臥室。
天色不知道什麽時候暗了下來。
窗外,一襲青綠長衫的男人正徐步穿過小巷,向評彈館的方向去。
他本就一身文雅氣,穿評彈的演出服比常服還要熨貼好看。
像是突然想到什麽,邵知弦停下步來。
望著他拿出手機摁了幾下,商羽便聽到自己的微信響起提示音。
【你跟媽說要去園林表演,是真的嗎?】
商羽在對話框裏敲出“隻是臨時幫人頂一次”,還冇回過去,對麵就又彈來一條訊息:
【需要錢的話給我說。】
緊隨其後的,是一筆八千塊的轉賬提示。
“……”
商羽落下胳膊,在心底歎出口氣。
太別扭了。
自從爸媽將那樣的事提到麵上來,他們兄妹,不,這個家對她來說就變了樣。
但她好像什麽都做不了。
因為是家人。
逃不掉,也躲不開……
重新抬起手機,正糾結回絕的措辭,螢幕上忽而跳出來電。
一串陌生的號碼。
歸屬地京北。
商羽指尖一抖,摁下接通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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